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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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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恕極其清楚地感覺到,這沈重的腳步聲,距離自己已越來越近,但是他卻仍然像一座山巖般屹立著,連動彈都沒有動禪一下,因為他確切地知道,一個人應付任何一種變化的發生,最好的方法,就是保持鎮靜,艱苦的鍛練與覆仇的意志,無比堅強的覆仇的意志,使得他每一根神經,都像是鋼鐵一樣,若沒有足夠猛烈的打擊,休想使得他鋼鐵般的神經震蕩一下。

而此刻,這突然傳來的腳步聲,對他的打擊,顯然是不夠猛烈的,起先,他雖也會感到一陣悚懍的寒意。

但是,這陣悚懍的寒意,極快地便消失了,快得連他自己都仿佛沒有感覺到,當他擡起目光,看到站在他對面,正在一面喘氣,一面說話的枯瘦漢子,雖因這陣腳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話,但面上卻並沒有什麽明顯的恐懼之色,有的只是一些輕微的驚訝,因之,他知道自己身後行來的這人,並不足以令自己驚慌,因為假如一個人並沒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懼的話,那麽這個人也就更不會令仇恕驚慌了。

何況,這個人的腳步聲是那麽沈重,沈重得即使一個白癡或者半聾的人也能清楚地聽得到,當人們要想加害另一個人的時候,他們通常是不會發出如此沈重的腳步聲的。

因之當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,他只是緩緩地回過頭去,投以平淡的一瞥,他甚至在回過頭去之前,已能自信地猜透:“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兩個奇異的道人,此刻已走了出來。”

哪知——

當那枯瘦的漢子喘了一口氣後,說:“小的一生之中,從來也沒有看到比那人再難看的面孔,當時——”就在他說到“當時”兩字的時候,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,因為此刻他眼中,又出現了一個嚇人的景象。

但是,他面上為什麽沒有現出像他心裏一樣恐懼的面容呢?

因為他雖然看到了這景象,卻不會真的了解,這一來是因為。

他嚇壞了,嚇得不能了解,但最主要的卻是,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麽“恐懼”,恐懼是屬於神志的,而他的神志卻完全停止了作用,已完全地麻木了!

於是一一

這可恨的,該咀咒的麻木;便使得仇恕又下了個錯誤的判斷。

他甚至沒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個人,以及站在他身側的“牛三眼”一眼,也根本沒有註意這些人面上的表情。

可是,就在他方自轉過頭去的時候,他微帶笑意的眼角輕輕一瞥。

這一切事都是在極短極短的剎那之間發生的——從那枯瘦漢子的中止說話,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轉頭去。

牛三眼面上的肌肉,是在恐懼而緊張的扭曲著,若不是因為仇恕的鎮靜,這滿腔義氣,滿腹自傲的市井豪雄,準會不顧一切的驚呼出聲來,但是,等到他看到仇恕轉身一瞥的時候,他立刻知道這奇異的少年的鎮靜,也是有著限度的。

仇恕目光一瞥,心頭驀地一震,轉身、錯步,唰地擰轉身軀,厲喝:“你是誰?”

暮春的陽光,尚未完全升到中天,從微偏東處斜斜地照下來,照在這雜草叢生,磚石滿地的荒野破落的院落裏。

就在這荒敗頹廢的院落裏,叢生雜草的泥地上,此刻正鬼魅般地站著一個長發披肩,一身長袍的女子,此刻她已停下腳步,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,春陽映著她的長發,微風吹著她的袍角,她陰淒淒地笑了一下,但焦黃僵木的面目上,卻沒有絲毫笑意,“牛三眼”機伶伶連打好幾個寒噤,一直到許多年以後,他還在和別人賭咒,賭咒說這女子是剛從墳墓裏跑出來的。

仇恕倏然轉身,一聲厲喝,卻換得這女子的一聲冷笑。

他暗中一調真氣,又厲喝道:“你是誰?此來何意?”

這長發披肩,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,目光緊緊盯在仇恕臉上,就像是亙古以來都未曾移動過一下似的,她簡短而森冷地回答:“找你!”

“找我調仇恕驚奇地重覆一句,他想不出自己幾時見過這女子,也想不出自己幾時和這女子以及有關這女子的一切有過關連,這種面目人們只要見過一次,便永生也不會忘記,他確信自己的記憶這次絕不會欺騙自己:“難道她也是那‘靈蛇,毛臬的裳羽?”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,於是他戒備得更嚴密了,他沈聲道:“有何貴幹?”

這白袍女子又自陰淒淒一聲長笑,笑聲未住,突地閃電般旋身一掠,掠到這祠堂正殿的後面門戶前,冷喝道:“出來!,’她動作之快,就像是白駒過隙,當人們方自驚異於她身形的轉動時,她又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,若不是人人都親自見到她方自這邊掠去,她就像是已在那裏站了幾個時辰似的。仇恕劍眉微皺,暗忖:“怎地又憑空出來個如此怪異的女子,武功竟是如此之高?”

只聽這女子喝聲方住,祠堂正殿中突地傳出一陣陣大笑之聲,那身材頎長,面容清臒的白發道人,在笑聲中漫步而出,目光閃電般在當門而立的長發女子身上一掃,卻再也不望她一眼,筆直地走到仇恕身前,含笑說道:“酒未終,筵未散,施主為何就匆匆走了,不該,不該,大是不該,你我萍水相逢,頗覺投緣,且隨貧道再去喝兩口調他放聲狂笑,朗聲而言,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,那詭異絕倫的白袍長發的女子,他竟像是根本沒有看到。仇恕心中一動,亦自含笑道:“道長如此擡愛,小可敢不從命。”回過頭,向那已自嚇得面無人色的“牛三眼”道:“你這些伴當,此刻穴道解開,血也止住,你替他們上些金創藥便可無礙,我且隨這道長進去喝兩口。”目光一轉,向那自發道人微微一笑,他此刻竟也生像是不再感到那長發女子的存在似的,任憑這白發道人拉著自己的肩膀,向殿內走去。

當門而立的長發女子始終沒有回過頭來,她筆直地站著,直到仇恕和那白發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後,她倏然轉身,仇恕只覺心頭微微一震,但面上卻仍滿帶笑容,直到此刻,他還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應付這怪異絕倫,來歷不明的女子,而他在沒有決定自己下一個步驟該如何做的時候,面上永遠都帶著這種飄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。

白發道人哈哈一笑,道:“這位女施主怎地擋住貧道的去路,但請借過一步,讓貧道長發女子的目光就像是正在仇恕臉上生了根似的,除了仇恕之外,她再不向別處望一眼,白發道人的話,她更是理也不理。”我不管你究竟是什麽人,也不管你這樣裝模作樣,鬼鬼祟祟是為了幹什麽,但是——”她生冷、緩慢、一字一字他說著,每一個字在她的舌尖滾動一下,從牙縫中迸出,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,冰冷而簡短,任何人都無法從她的語句中,尋得任何一種喜、怒、哀、樂的情感。

。此刻她語聲微頓,但絕不給別人插口的機會,立刻接著道:“以後你的手指要是再碰到毛文琪一下,我就斬斷你的手指;你的眼睛一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,我就挖出你的眼睛,而且——現在你要是還不停止你臉上這笑容的活,我就會叫你永遠都笑不出來!”

她冰冰地結束了自己的話,目光仍然望著仇恕,望著仇恕面上的笑容。

仇恕面上的笑容,果然消失了,她滿意地哼了一聲,哪知她“哼”聲未了,仇恕卻又縱聲狂笑了起來,他狂笑著道:“閣下說的話,小可一句也聽不懂,如果閣下不嫌麻煩的話,就請閣下再說一遍,小可為什麽不能看毛姑娘一眼——”他話聲未了,那白發道人亦自縱聲狂笑起來,他狂笑著接口道:“貧道雖然置身方外,但讓貧道見了絕色美女而不望她兩眼,卻也無法做到,除非——哈哈,除非這女子的尊容實在不敢領教。”

這白發道人昔年縱橫武林時,本來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物,但後來他浪跡天下,縱情山水,十年以來,早已將世上的一切名利之爭,禮教規範,都拋到九霄雲外,已是脫略形跡,不修邊幅的風塵隱士,是以他此刻方自會說出這種話來。

他此刻已隱約地感覺到這少年,這女子,都和自己有著些關系,但此刻他重返江南,原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,是以他也不怕會牽涉到任何麻煩,他狂笑著說完了話,擡起頭,只覺這長發女子目光一閃,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。

沒有一句話,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,這長發女子突地冷笑一聲,電也似地伸出手掌,仇恕心中一驚,哪知這女子右掌一伸,一落,“啪”地一聲,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了一下,仇恕心中大奇,不知道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來,只見她一雙手掌,春蔥欲折,瑩白如玉,他目光一瞬,哪知這女子左掌一反,“啪”地又是一聲,竟在自己右掌上又著著實實地擊了一掌。

這兩掌掌聲清脆已極,仇恕與自發道人俱都一怔,突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腥臭之氣,橫身而來,那自發道人心中一動,只聽這女子“咯”地冷笑一聲,陰森森地又自說道:“還不走!”

自發道人目光連轉幾轉,笑容已斂,想是在努力思索著什麽,仇恕微微一笑,朗聲道:“小可正是要走,只是閣下擋住了去路——”他擡頭一望,只見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無表情,但目光卻開始活動起來,他心中一動,閃目望去,只見她目光之中,滿是矛盾痛苦之色,這種眼色是只有人們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欲望時才會有的,他不知道這看來像是一無情感的女子,怎會有這種眼色。

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,卻見那白發道人突地大喝一聲:“毒龍掌!”

白袍女子冷冷一笑:“不錯!”雙掌一翻,“啪、啪”兩聲,雙掌閃電般又互擊一掌,白發道人如見蛇蠍般,突地倒退兩步,仇恕又驚又奇,這白發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,他只得隨著倒退兩步,一陣風吹來,方才那腥臭之氣,又自撲鼻而來,他只道這白發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,抓得越來越緊,突地手掌一松,仇恕眼前一花,這白發道人身形一動,雙掌如風,唰唰,唰唰,竟突地向這長發女子攻出四掌。

掌勢如風,掌風虎虎,仇恕暗讚一聲,這自發道人武功果然不弱,卻見這長發女子嬌軀的溜溜一轉,身軀倏然滑開五尺,突地放聲呼道:“你看到了嗎?這是他逼我動手的,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!”呼聲雖大,但卻嬌柔清脆,哪裏還是方才那種冷冰冰的聲音。

仇恕更驚更奇,心中一動,順著這女子的目光望去,只見她目光在右邊的土墻上一轉,長袖一拂,突地輕飄飄向白發道人拍出一掌。

掌勢雖輕,但這白發道人似是心存畏懼,竟不敢硬接她這一掌。

仇恕心念連轉數轉,正自舉棋不定,哪知右面土墻上,突地緩緩升起一條人影來,輕輕說道:“師姐,我沒有看見!”

仇恕一驚,轉目望去,脫口呼道:“文琪,果然是你在這裏。”語聲未落,突地一股掌風,迎面拍來,這掌風又輕又柔,似是毫無勁道,仇恕全心全意在望著方才自墻上現身的毛文琪,見到這一掌拍來,便也隨意拍出一掌。

眼看他這一掌就和白袍女子擊來的一掌功力相擊,白發道人面容驟變,卻已喝止不及,毛文琪縱身一躍,從墻上飄飄落下,突又幽幽一嘆,輕輕道:“師姐,我沒有看見。”

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,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,聽到這句話突地平掌一縮,身形閃電般退到土墻邊,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,厲聲道:“我是為你好,你還說沒有看見,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動手的。”

毛文琪眼簾一垂,目光望在地上。

“我真的沒有看見,何況……何況他也沒有先向你動手!”

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腳,厲聲道:“你真是沒出息,你知不知道人家怎麽對你,你這樣對他?昨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,你難道沒有聽見嗎?你說他不會武功,你看他是不是不會武功,他對你到底存著什麽壞心思,我雖然不知道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”身形突地一轉,閃電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,己被嚇得呆了的五個人身前,目光一轉,出手如風,劈面抓住一個瘦小枯幹的漢子的頭發,一把提了起來,這漢子驚呼一聲,已被她淩空提起,提到毛文琪身前,寒聲說道:“你問間這家夥,昨天晚上說什麽話,哼!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著我,我才不管什麽誓言,早就跑到你房間隔壁去,把那小子拖出來一刀宰了。”手腕一反,將那枯瘦漢子丟在地上,厲喝道:“你說,你說,你昨天晚上,說的是什麽話?”

。這枯瘦漢子本已嚇得心神無主,此刻被她這一拉,一拖、一丟,只覺渾身宛如骨折,竟滾在地上殺豬般叫了起來。

仇恕呆呆地楞在當地,他雖然聰明絕頂,此刻亦不知該如何應付,自發道人目光四轉,見到這情景,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麽曲折,是以也呆呆地楞在那裏,只見毛文琪頭垂得越發低了,她自始至終,沒有向仇恕望上一眼。

“師姐,我知道你對我好,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騙我,可是——可是師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動手呀,若是被師父知道了——”她幽幽長嘆一聲,中斷了自己的話,蓬松的秀發在微風中飄搖著,一如土墻邊新生的、青綠的、幼小的春草。

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沒有表情,可是仇恕看得出,她雙目中仇恨的光芒,已在慢慢微弱,正如地上那枯瘦漢子殺豬般的吼叫,已逐漸微弱一樣,她緩緩轉過身,然後突然又是一個閃電般的動作,掠到那自發道人身前,冷冷道:“你認出了我是誰!可是,你是誰?”

自發道人微微一笑,他的笑容雖然有些勉強,但那只是因為眼中的一絲淡淡的憂慮,而不是為了恐懼或驚駭。

“十年以前,貧道已忘卻姓名,不過——女施主若是堅持要聽的話!”他目光銳利地掃一眼,尤其在毛文琪臉上停留得更久。

然後他輕輕吐了氣,一:字一字他說道:“貧道就是巴山道士柳覆明!”

毛文琪秀發一顫,飛快地擡起頭來,仇恕心頭亦為之一震,筆直地望向這白發道人,然後這兩人目光俱都一轉,相遇,毛文琪秀發又自一顫,垂下眼簾,飛快地垂下頭去,仇恕不知怎地,心中忍不住要暗嘆一聲,卻聽“巴山道人”又道:“貧道如果老眼不花,那麽女施主想必是‘屠龍仙子,的首徒白袍女子冷笑接口:“不錯,我就是慕容惜生!”

柳覆明突地放聲狂笑起來。

“難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貧道出手便不動手,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殺立誓尚未到期。”他笑聲一頓,目光一轉,突地“嗯”了一聲:“但想來女施主可以再開殺戒之日,已不遠了。”

慕容惜生冷笑道:“正是,等到那一天——”柳覆明狂笑:“等到那一天,貧道必定親至女施主那裏引頸待戮,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。”

慕容惜生又自冷笑:“好極。”微一旋身,已自掠到仇恕身前,仇恕微笑:“閣下要說什麽,不必說出小可也知道了,不過,小可要告訴閣下一句,小可與令師妹之間情事,閣下絲毫無權幹涉。”他語聲未了,突地旋身一掠,電也似地掠到毛文琪身前,緩緩道:“文琪,你說是不是?”

柳覆明一驚,直到此刻,他才看到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。

慕容惜生一驚,她也想不到這始終未動聲色的少年,竟會突地有如此一著。

毛文琪一驚,她的心忐忑了,像鉛也似地直落下去,又像羽毛似地飛揚起來,她不敢擡起頭,也不知該怎樣回答。

仇恕輕嘆一聲:“文琪,我對你怎樣,你也該知道,別人的閑話,你為什麽要聽?為什麽要信?難道——”慕容惜生一”掠而來,輕輕推開毛文琪,又掠到仇恕身前,她目光閃動著,像兀鷹一樣:“你真的喜歡文琪?”

仇恕垂下頭,他垂下頭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眼中的神色給對方看見,然後他也像是費了很大力氣似的,先吐了一口長氣,然後道:“我可怎會騙她!”

慕容惜生閃動著雙目,目光又自一亮。

“好!”她說話的語氣又開始變得簡短而冰冷:“我把她帶回去”你把她帶回去?”仇恕生硬地間道。

“半年之後,你再來找她,這半年——哼,我會知道你更多些。”

她轉身拉起毛文琪的手,唰地,像燕子般地掠上土墻,衣袂飄飄,話聲裊裊,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墻外面,上墻的盡頭處,似乎還留著毛文琪一聲輕輕的嘆息。

仇恕仍然站在墻下,望著土墻的盡頭,仿佛在暗自低語:“半年?唉——半年已足夠了。”他自嘲地微笑一下,“半年之後,那慕容惜生戒殺立誓大約已破了,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後去找她們,那時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樣有這多顧忌。”

他冷笑起來,暗忖:“可是,她卻不知道,我也不會有今日這麽多顧忌了。”今日,他不止一次有動手的沖動,想將這師姐妹兩人傷在自己掌下,那麽,她們就永遠不會說出他的秘密了。

可是,他卻忍住了,這一來是她們所知道的秘密並不多,再來是他沒有十分的把握能將她們擊斃,還有一個原因,他自己雖不願承認,但卻是事實,他已對他仇人的女兒,生出一些情感。

於是他忍耐著,直到最後慕容惜生說要將毛文琪帶回去,他生硬地追問了一一句,知道她要將毛文琪帶回去的地方是屠龍仙子那裏,是以他放心了,至少在這半年裏,毛丈琪不會見著她的爹爹,那麽“靈蛇”毛臬也至少在這半年裏不會發現自己是會武功的。

但此刻,他站在墻下,聽到毛文琪那…·聲輕輕的嘆息,他卻開始有了一份無法解釋的悵惘,他開始覺得有些對不起她,對不起這純真而多情的少女,雖然,為了她父親的罪惡,她必須付出許多不該付出的代價,但無論如何,她這份情感是純真而聖潔的,任何人玩弄,冒讀了這種純真而聖潔的情感,都是一種罪惡,一種不可寬恕,卑鄙絕頂的罪惡。

他垂著頭,聽到院落又開始有了各種聲音,也聽到那粗魯,但卻懇誠的“牛三眼”,從驚駭中恢覆過來,不住地啐罵道:“這小娘兒,真有點邪氣,餵,倪老七,你怎地這麽膿包,在娘兒們面前窮吼些什麽,真是丟公子的人,哼,也丟了我‘牛三眼,的人,大胡子,快去把倪老七扶回來!”然後,仇恕感到一只溫柔的手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,無言地拉著他,走入正殿,正殿中的火光未熄,肉香仍濃,熊熊的火光邊,亦仍自坐著那個身材略矮,狂歌喜哭的白發老人。他手裏也仍然拿著那雙木筷,在緩緩攪動著鍋裏的肉汁,深沈的目光,隨著自己的筷子緩緩攪動,這老人心中總像是有著什麽心事,方才外面的一切變化,他都像是沒有聽到。仇恕默默地隨著柳覆明在火旁坐了下來,老人看了他一眼,緩緩道:“怎地去了這麽久?”

仇恕茫然一笑,他心裏在暗中猜測:“莫非這老人就是青萍劍宋令公!”十七年前,“巴山劍客”柳覆明,“青萍劍’宋令公一齊在江湖中失蹤的事,他也知道的,這兩人對他是恩是仇,他也分不清楚,只聽柳覆明笑道:“方才我在外面遇著一人,你且猜上一猜,此人是誰?”

這老人淡淡一笑,緩緩道:“茫茫眾生,眾生茫茫,我認得幾人?我一人也不認得,你教我如何猜法。”挾起一塊香肉,放到嘴裏,細細咀嚼,生像是無論此人是誰,都不關他事,他也絕不會放在心上。

柳覆明拿起火邊一個中州罕見,塞外卻極通常的羊皮酒囊,舉到頭上,他伸手一捏,一線烈酒,自酒囊中激射而出,他擡起頭,一滴不漏地喝到嘴裏,哈哈大笑幾笑,朗聲說道:“此人你我雖俱不認得,卻是你我一個故人之女,哈哈——此人就是那‘毛臬,的女兒,她雖沒有說出,但我卻已猜到!”仇恕一愕:“他怎麽猜到的?”但隨即恍然:“想必是他方才已聽到那漢子對我說的話,是以兩下一合,便猜著了。”只見那老人雙目一張,目光突地現出異光,但瞬又垂下眼簾。

“毛臬是誰?唉——往事已失,毛桌我也不再認得了。”撥了撥鍋中肉汁:“火將熄肉將冷,你還是快些吃罷……”

柳覆明又自哈哈一笑,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,仍自接著道:“你可知道我們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門下?”他語聲一頓,知道必定得不到答覆,是以立刻接道:“她竟又拜在那‘屠龍仙子,的門下,你可記得你我在昆侖山下聽到的那段故事,哈哈——我今日竟遇著了那慕容惜生,還和她對了兩掌,她果然不敢破戒殺十年之戒,看來昆侖一派,近年來雖已無昔日之盛,但卻仍未可輕視呢!”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,長長“哦”了一聲,仇恕卻已忍不住問道:“這‘屠龍仙子’究竟是誰?道長在昆侖山下聽到的又是何事?”

柳覆明轉首望了他一眼:“說起那‘屠龍仙子’,倒的確是位女中奇人,數十年前,她本是個獨行女盜,武功絕高,但卻嗜殺,黑白兩道,無論是誰,只要撞在她手裏,被她輕輕拍上一掌,立時便是骨化魂飛之禍,竟從無一人能逃得活命的。”

仇恕心中一動!

“她們施出的掌法,大約便是道長方才所說的‘毒龍掌了,。”柳覆明頷首道:“是了,百十年來,武林中若論掌法之奇,當然是那縱橫天下的前輩異人‘海天孤燕’所使的‘化骨神拳”若論掌法之毒,卻就得數這’毒龍掌’了,這‘毒龍掌’之毒,毒在別人看來,掌風軟弱,似是毫不起眼,但只要沾著一些,便無藥可救。”他微笑一下,接道:“是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,那麽——唉,你武功雖高,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傷著少許,大約也無法幸免。仇恕心頭一凜,卻聽他又接道:“當時武林中人傷在她這‘毒龍掌’下的,不知凡幾,那時武林中人卻叫她做‘毒龍魔女”將她恨入切骨,卻也無可奈何,直到一天,她突地揚言天下,此後絕不再用’毒龍掌”自此以後,她也真的謹守諾言,不但不再施那‘毒龍掌法”而且未再傷過一人之命,於是武林中為禍最烈的一條’毒龍”從此除去,而她的名字也由‘毒龍魔女’變為‘屠龍仙子’了。”

他微微一笑,語氣中甚為讚佩!

“昔日周處勇除三害,傳為千古美談,這‘屠龍仙子,的行徑,也正和他相差無幾。哈哈——毒龍自屠,毒龍屠龍,這’屠龍仙子’的名字,委實用得妙極!”

擡起頭來,他又如長鯨吸水般,喝了一大口酒,語氣之中,對那“屠龍仙子”數十年前的英風豪舉,兀自傾服無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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